相比之前做煤老板,谭正海现在的资产少了很多,但他看得更开。2017年元旦前几天,他跟一个欠钱的人讲:“现在你要是有钱就赶紧给我四万,你欠的五万就算还清。算打八折,那一万我不要了。”
五万块,只是冰山一角,谭正海目前还有共计200多万元的外债没收回来,这200多万元分散在几十个人头上,这其中好多人真的是无力偿还。老家某法院执行庭的一位朋友负责处理这些案子,也给谭正海吃定心丸:“你别担心,我这边给你看着,如果他们有能执行的财产,我马上冻结。”
做生意,从来都是有借有还。谭正海深圳十年发家致富,2007年回老家湖南经营煤矿,折腾六七年,欠下的好几十万外债直到前段时间才还清。
煤老板
开煤矿,算是谭正海到目前为止做过最大的生意了。
2007年,眼见着自己在深圳的生意没起色,谭正海携妻子和三岁的女儿回到老家。起初也没什么事情好做,他手头宽裕,就先花了54万在镇上买了两栋五层小楼。父母在乡下祖屋居住,弟弟在株洲市上班,他不知道在镇上买楼做什么,反正就当是投资了。
赋闲一年之后,父亲某位朋友要合伙开煤矿,谭正海动心了。湖南省株洲市攸县的几个镇有采煤的传统,这里是附近主要的民用煤产地。2008年正是全国煤炭资源价格飙升的时候,每吨煤价格到了640多元,山西、陕北、内蒙……全国因煤暴富的地区不断刺激公众视野,“煤老板”成为媒体热词。
买下这个煤矿需要120多万,分为五个大股东,有些人合资成为一个股东。股本认缴连同加工费,谭正海共花25万,自己拿下一股。正式开干。
之前挖煤,都是人工打洞,没有轨道和车辆,都是靠竹片支撑、竹筐运输。巷道不到一米高,人需要趴着进去。但谭正海接手煤矿的时候,已经是全机械化作业、全面安全检查。这背后,这是开煤矿所需的巨额资本。
起初他对煤矿也是一无所知的,父亲代为管理,后来他自己参与。从零开始,买设备、请技术师傅、做安全防护措施,谭正海逐渐进入煤炭行业。相比出租车司机、商贸、餐饮,谭正海觉得开矿真是一件最累的工作,不仅资金投入大,而且高风险,出任何一点问题,赚的那些利润就全搭进去了。煤炭价格经常“坐过山车”,安全事故隐患多,政府罚款也多,“不夸张,我觉得经营煤矿这五年多,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。从来没这么累过。”
2008年谭正海接手煤矿的时候,算是进入了一个煤炭价格上行区间,2009和2012年这几年,煤矿效益不错达到过巅峰,全国煤炭曾经超过800元/吨,攸县几个产煤的镇,煤炭行情好,村里都有分红,2009年,谭正海小女儿出生,煤炭生意做得也算有起色,自己在煤矿的股资价格以每年30%的速度递增。
谭正海胆量过人,有一点赌徒性格,他看准的事情,就算众人不看好,他也敢做。2013年开始,煤炭行情下行,煤矿其他几个股东开始抽资撤退,这时候,谭正海不退反进,煤炭投入大,他开始到处筹钱收购其他人的股份。除了压上自己的积蓄,他还卖掉了深圳福田区的房子,此时,这套房子已经从他2002年购买时的50万猛涨到了300万,自己也开始举债。
这一次谭正海又赌输了。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之后国际需求紧缩,中国制造业发展和“铁公基”、房地产的建设速度开始放慢,煤炭需求量和价格连年下降。因为环境问题,政府也开始慢慢整合清理小煤矿,自己规模并不算大,但安全设施、环保投入、乃至人工和生产成本连年上升,走低的煤价无法覆盖成本,到处举债投入的谭正海开始艰难度日。
2014年,煤炭价格掉到300多每吨,而谭正海的煤矿每月电费就要20多万(不论煤炭停工与否,都要用电完成抽水等工作),他支撑不下去了,只好向政府申请关闭。按照地方规定,煤矿关闭,会有600-800万补贴(开煤矿需要取得资源的使用费,以五年为期,100-200万/年),这笔补贴,虽然不够填补自己举债收购股份时挖下的“大坑”,但也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他的压力。
开煤矿的六七年,谭正海搭进去了很多心力和积蓄,反而背负巨债。他反思过自己“目光短浅、不能持之以恒”,但也从中也收获了很多,他学会了如何面对真正残酷的市场环境,抗压能力更强。
谭正海说,自己在老家睡得香。在深圳打拼了十多年,虽然成家立业,也曾日进斗金,但始终觉得压力大,没有什么归属感,晚上也睡不好。这次虽然输了,起码衣锦还乡,在老家也算干了一番事业。
开煤矿的几百万本钱,都是谭正海在深圳打拼出来的。从普通打工者到身家百万老板的逆袭,他用了十年。这期间他经历过多次创业,辗转于深圳和老家,困难面前,像一只打不死的“小强”,顽强地书写属于自己时代故事。最近一次跌倒之后,他又爬起,及时加入到网约车行列,再次踩在了时代的节点上。
在深圳开出租
十八年,好似一个轮回。谭正海的人生,就从一辆出租车起步。
1998年,22岁的农家子弟谭正海拿着家里的12000元,随大流南下深圳做出租车司机。刚开始他给自己的舅舅开出租,每月领一千多块的固定工资。当时深圳还没有“绿的”(只能跑关外),只有“红的”(关内关外都可以跑),只要能承包下来一个“红的”的经营权,这就算是有个稳定的收入来源了。这是谭正海当时的努力方向。
因邻省之便,珠三角各行各业遍布湖南人。湖南省株洲市的攸县,除了煤矿和有色金属资源,就以出产珠三角地区的出租车司机闻名。“没学历没背景+年轻肯吃苦+来自湖南攸县”这几乎是90年代深圳出租车司机的共性。谭正海回忆,攸县老乡南下深圳开出租车,1993年就成规模,1996年到2000年是顶峰时期,一时间涌进来小十万人,占当时深圳出租车司机的一半儿还多。那些挣了钱的人,后来都回去开煤矿修房子去了。谭正海的人生轨迹并无例外。
90年代的深圳公共交通还跟不上城市急速发展,加上出租车牌照管制供小于求,因此开出租在当时收入不低。谭正海没日没夜地开了半年出租,加上自己原有的一些积蓄,陆续凑齐10万出头,拿下了深华出租汽车公司一辆“红的”的经营权,正式成为一名深圳出租车司机。而且,还是第一批桑塔纳2000车型的司机。
谭正海只是那个狂飙时代的普通一员,只要肯干,就能发财,深圳成就了无数这样的外地人。他在深圳无牵无挂,所有时间都用来工作,开车相当卖力,每个月打拼下来,一万多块收入能保证,偶尔更高。虽然谭正海跟深圳很多年轻人一样,努力工作、努力花钱享受,但一年多手头也攒了些小钱,不过这期间他卷入一次治安纠纷,为了处理这事,积蓄花掉了大半。
当时二十二三岁的谭正海总觉得自己还有无限可能,心气比较高。一年多出租车开下来,他开始厌烦这份工作了,“有点机械,人一辈子不能总干这个。”
深圳不缺机会,谭正海也不缺勇气和行动力,他迅速找到一个突破口。
经营贸易公司
2000年,一个在深圳南山区科技公司工作的老乡建议他们合作搞IC(集成电路)贸易,主要针对海外市场。谭正海学历不高,开始觉得自己可能玩不转高科技,入门之后才发现,这和做普通贸易卖东西并无区别,而且国内没有像样的竞争对手,国际IC平台上世界各地需求则很多。
他迅速决定,用不到25万的价格把出租车经营权转让出去,而两年前,他买的时候只花了10万多一点,他有了自己的启动资金。
谭正海觉得IC生意比开出租没难多少,一次典型的生意流程是:从新加坡相关工厂一次性进货1000万的集成电路,放到国际IC平台上对接需求,自己和老乡只负责采购和跟客户报价,每批货加价20%-30%也很容易找到买家。用美元结算,然后用ups发货。当时这领域是一片蓝海,“其实知道了其中的门道就很简单。我们起步早竞争不激烈,那个年代也没有淘宝,就挣到钱了。”
一个学历不高的前出租车司机,很快就玩转了集成电路国际贸易,看到全世界40多个国家的订单,谭正海找到了一种挣钱的节奏:“当时没有淘宝和阿里巴巴,都是在国际ic网上交易,也需要维护评论,不过是先打钱再发货。我们拿到钱才去厂家订货。”
2002年,谭正海团队四人在深圳梅林地区租了写字楼,正式成立公司招人准备大干一场。没过多久,四人产生分歧,谭正海和老乡两人分离出来继续从事老本行,“虽然分开以后大家成了竞争对手,但这个市场够大,还是能赚钱。”他和老乡的团队每个月国际客户能做到100万的流水,国内客户可以做到10万,他和老乡每个月的利润均分,刨除公司运营和进货成本,谭正海一月最少能挣三四万。
同年,他在深圳市中心的福田区买了自己的第一套房,7000多一平米,50多万总价,他掏20万首付的时候,眼都不眨一下。
谭正海现在还怀念当时的日子,作为较早进入的人,中间商利润空间巨大,他们享受着行业“信息不对等”的红利。有了固定的客户和供货商,只需要采购和报价,剩下的不用操心,谭正海形容“那真是躺着挣钱。”2003年,经朋友介绍他认识了攸县同乡一个女孩,在深圳企业做人力工作,老家两个镇相隔20公里左右。2004年结婚,妻子怀孕,谭正海不差钱,就让老婆辞职专心生子。
这样的“old golden days”一直维持了三年多,谭正海慢慢发现,深圳华强北的电子市场里竞品逐渐多了起来,自己也需要在华强北里面开专柜雇人了,每月的利润也开始变薄。谭正海的感受和之前放弃出租车时一样,他觉得是时候找一个新的增长点了。
2003年冬天,他和朋友北上考察,寻找机会,深圳的生意发货和报价交给柜员就行。朋友有门路,准备想办法拿到火车皮,运煤炭回南方对接客户。当时一车皮火车可以装60顿煤,每吨煤客户会出60元运费。只要搞定车皮,就能坐地收银、稳赚不赔。
到北京之后,谭正海和朋友陆续见了很多大有来头的“大领导”,有前国安部的领导、有中煤集团的老总;陕北产煤,在京待了些时间,他和朋友去了陕西,他们又通过关系见了陕西省工会主席。朱门深似海,官员们说话做事也是云山雾罩,在北方淹留三个月,无功而返。
谭正海觉得还是深圳这种白手起家勤劳致富的模式比较适合自己。2005年,他心一横,干脆搞最传统的项目——开饭馆。
开饭店
谭正海看中深圳罗湖区地王大厦附近的人流量,开了家湘菜馆,除了日常经营,还主打白领的快餐。初入餐饮行业,谭正海都是边干边学,碰到很多问题,例如:餐馆开在写字楼附近,中午顾客暴多应接不暇,晚上则客流稀少,白领午餐的利润微薄;成本难以控制,饭店有百平米,租金3万块一个月,而且深圳重视环保,规定用燃气,不许用更廉价的燃油,加上人员成本,每个月利润微薄;谭正海毫无餐饮经验,不太懂得如何管理厨师,厨师流动性大、菜品质量不稳定,而且采购成本也没有控制,导致原材料品质和成本遭遇双重问题。
这些问题谭正海从来没体会过,自己照顾好华强北店铺,不忙的时候过来帮忙,饭店平时都是妻子在料理。饭店相当牵扯精力,起早贪黑,人一刻也停不了。谭正海也没有管理餐饮企业的经验,有一个从老家请来的厨师,干了一个月之后,觉得钱不多,也没意思,工资不要就自己跑掉了。
2005到2006年间,谭正海开饭馆算下来亏了十万,没挣到钱,人也很辛苦,他索性及时止损,结束了自己在餐饮界的尝试。
眼看着自己女儿就满三岁了,IC贸易每况愈下,手上虽然还有200来万,但事业上屡次突围,也不见起色。谭正海人生进入瓶颈期,他觉得,可能不是换个工作这么简单,得换个生活方式。
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在深圳打拼的攸县老乡们,他们当中喜欢深圳的,会留下来成家定居,但很多人挣到钱之后,会选择回去开煤矿或者建房子。深圳成就了自己,但谭正海一直觉得自己对这里没太强的归属感,他决定回老家找找机会,于是才有了他人生中“煤老板”的经历。
煤矿关闭后,稍事休息,不甘寂寞的谭正海又在交通领域折腾起来。往返攸县和株洲的城际巴士/直达快客,用的是福特牌的“13+1”车辆,每台车20多万。在客运系统找到工作的谭正海手里还有点余钱,就投资了两辆巴士。所有城际车辆的收入除以车辆数,减去每辆车司机工资和车损耗,就是分红,加上自己上班每月上班的固定工资3000元,算是能养活一家人。
为了给孩子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,2015年,谭正海把11岁的大女儿送到了株洲地区的“贵族学校”接受教育,一年学费2万,加上每月生活费和补习费,大女儿一年的花费需要6万多,小女儿在老家也需要3万/年的费用。两个孩子一年近10万的费用,无形中给了谭正海很大压力。
县城的收入少,生活也很固定,习惯了大风浪的谭正海,守着一个每月3000块的客运公司工作,着实觉得无聊。他心里愈发不安分,想要翻身。
加入滴滴
2015年,深圳的朋友给谭正海打电话,说起了自己在开滴滴,收入还不错。这引起了他的注意。攸县地方小,做滴滴的人不多,他就上网查了很多相关资料。结合自己之前在深圳开出租的经验,他粗略估算了一下,觉得可行,就决定重新南下,再战深圳。
2015年8月,经朋友介绍,谭正海来到了华宇通汽车服务公司,租了一台日产阳光,成为一名对公司机。虽然已经离开深圳七八年,但这期间也时常回来看看,深圳的路况和出行情况自己都很清楚,做起滴滴来,驾轻就熟。
妻子在深圳找到工作,孩子在老家上学,两人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在深圳的生活。谭正海每天早上6点多出门,中午吃饭休息一小时,晚上5点多准时收工休息。自己爱好多,喜欢晚上去看场电影或者打场羽毛球,10点回家睡觉。
作为一名开车老手,深圳哪些地方容易出活儿、接单效率高,谭正海很清楚,他早上11点之前,一般能跑到300多流水,这在深圳司机里并不多见。2016年,深圳为了缓解交通压力,限制外地牌照进入,这又给谭正海和其他深圳牌照快车司机提供了很多单量,到目前为止,谭正海每月到手保底有一万多,加上妻子的收入,养家和供两个小孩读书没什么压力。
十几年前,谭正海刚三十岁,他觉得出租车司机的工作辛苦、机械,没什么意思;十几年后,作为一个网约车司机,谭正海却觉得这份工作安稳、踏实,不用操太多心,付出就有回报。工作开心、能让两个女儿健康成长是他最大的心愿,至于赚大钱之类的,随缘就好。“深圳比较人性化,看看新政以后过渡期怎么走,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干着,就挺好。毕竟自己学历不高,湖南老家工资也低,还是在深圳继续拼吧。”
这可能是人到中年才会有的体会,谭正海经历了许多成功和失败,心态渐趋平和,越发不为那些欠钱的事劳神伤心,“他们有钱就慢慢还咯,还不上你着急也没有用。”
开滴滴,可能是谭正海为数不多的“上班”经历,比起之前当老板的日子,虽然没有那份风光,但不用操心、觉得踏实。
十八年好似一个轮回,谭正海又一次在深圳从零开始,手握方向盘创造明天。与曾经拥有的巨大财产相比,他强悍的行动力和从不后悔、不言弃的品质更加可贵。深圳不相信眼泪,“打不死的小强”一定相信自己。千万个谭正海,就是这座城市的灵魂。